收徒弟這件事,父親回家,自然會跟家人提起,我們卻都沒有在意。徒弟是一種什么身份呢?一位通事理的長輩如此解釋:一日為師終身為父。你爸爸,以后就多了個兒子。論年紀(jì),這徒弟比你們姐弟幾個都要年長,你們應(yīng)該稱呼他“哥哥”。以后,他就是你們的義兄。
哦,義兄。我初次聽到了這雅致的稱謂。
1
(資料圖片)
當(dāng)年,在我們貧寒而樸素的鄉(xiāng)下,“拜年”是一種很重要的禮俗。
大年初三,我家的籬笆院門會早早地敞開。我那年近花甲的父親,將院門口清掃一番。若是下著雪,他會將門前的積雪清除干凈,瞧他那認(rèn)真的態(tài)度,恨不能將大路上的積雪也一并清除。上午十點(diǎn)鐘左右,他會去村口張望,披一身碎雪回來,不無失落地對我母親說,小袁或許不來了吧?母親說,雪這么大,恐怕不能來了。
即便下著雪,即便下得“黑狗身上白,白狗身上腫”,只待臨近晌午,便會見一個高大的身影,從村外的一條土路上趕過來。積雪使他不能順利地騎行,他便邁開長腿,一跐一滑,推著自行車,步行抵近了我們的村子。拐過兩條街巷,繞過幾戶人家,推開我家的柴門。這時(shí),我父親正在隔窗觀望,對我母親低語一聲:小袁來了。二人便忙不迭迎出門去。
他見了他們,也不納頭叩拜,只是憨厚地笑著,甕聲甕氣地叫一聲:叔、嬸,過年好哇!我父母嘴里應(yīng)著:好,好!母親抬手,為他撣去肩頭的落雪。父親站在一旁,一臉欣慰,嘴里卻會埋怨:下這么大的雪,你還是來了!
這個來我家拜年的人,每年初三這天必到。他并非我家的親戚,而是當(dāng)年,我父親收下的一個徒弟。
2
話說當(dāng)年,在一個叫作“古冶”的地方,有一座煤礦,我父親委身在那里工作。黑金般的煤炭,幫人苦度荒寒的煤炭,一度為我父親贏得了尊重。他能幫村里人買到質(zhì)量上好的煤,不摻一塊矸石;那些去煤礦拉煤的人,不管本村人還是鄰村人,都曾得到過我父親的關(guān)照——不是留宿在那礦上,便是吃過我父親從食堂打來的熱乎飯菜。我父親每次回家,總是一副體面的樣子。他瘦高個兒,衣衫整潔,不見半點(diǎn)礦工的落魄與邋遢。實(shí)際上,他雖說是在煤礦工作,卻沒有下過一次礦井。之所以會如此幸運(yùn),完全仰仗他是一個鐵匠。
在那小小的煤礦里,除了礦工,還有鐵匠和木匠這兩種身份的人存在。結(jié)成班組,稱作鉗工組和木工組。礦井每往前掘進(jìn)一寸,便要搭建長長的巷道,巷道用木質(zhì)結(jié)構(gòu)支撐,便會用到木匠;有些地方,要用鐵質(zhì)的“拔鋦子”固定,想必我父親這樣的鐵匠,就能派上用場。
鉗工組里,最初只有我父親一個人。隨著煤礦的規(guī)模日益擴(kuò)大,我父親要求礦上為他增派一名人手。領(lǐng)導(dǎo)先是舉薦了一人,那個油嘴滑舌的年輕人,雖和領(lǐng)導(dǎo)同鄉(xiāng),卻沒能入了我父親的法眼。把小袁調(diào)過來吧,我看這孩子老實(shí),個兒也高,給我打下手,挺合適的。我父親說。
相較于井下作業(yè),在地面上從事任何一項(xiàng)工作,無疑都是幸運(yùn)的。這個姓袁的年輕人,就這樣得到我父親的照護(hù)。他長相憨厚,高個子,應(yīng)該是我父親能夠相中他的原因。我父親便是一個高個子。燒鐵的爐灶,鍛鐵的工作臺,都是他白手起家,按照自己的身高量身定制的。
父親在世時(shí),偶爾會說起他在煤礦上的那段生活,對于收徒弟這件事,卻講得很少。如今想來,他收下這個徒弟,大概不會有一場“拜師宴”,亦不會有什么相關(guān)的禮儀,不會像江湖中流行的那樣——我父親坐在上首,接受著徒弟的敬拜,一拜:日月北斗天長地久;二拜:師徒攜手明月九州;三拜:永記師恩功德千秋。行過大禮,還要敬茶,最后,還要遞上拜師的帖子……沒有,沒有這些煩冗的禮儀。這莊嚴(yán)的禮儀,也注定不會出現(xiàn)在一個簡陋的、安全事故頻發(fā)的煤礦里。說起鐵匠這一行當(dāng),其實(shí)并不被很多人看重,它不過是窮苦人討生活的一種手段。在我們鄉(xiāng)下,除了鐵匠、木匠、泥瓦匠,還曾誕生過各種門類的匠人,他們傳承著粗疏或精湛的技藝,從未舉辦過任何儀式。只不過師徒間,因一種關(guān)系的確立,感情上會更近一層。
自此,身量頎長的師徒二人,便每天委身在低矮的鐵匠鋪里。
我父親打上捶,他的徒弟掄下錘。上錘是一把小錘,握在父親的右手,他的左手,操一把鐵鉗,鉗頭夾住一枚通紅的鐵器。隨著一下一下鍛打,鐵器漸漸改換了模樣。師傅的敲打,是引領(lǐng);徒弟的夯砸,是追隨。小錘敲過,大錘落下,濺起的火星,仿如微小焰火。
父親那時(shí)候說起他的徒弟,總是贊嘆不已。他說:你小袁哥啊,有眼力見兒。
即使不能親眼見到,我也能夠想象,父親當(dāng)年收下的這個徒弟,會怎樣履行一個徒弟的義務(wù)——上工時(shí)間未到,他便會早早來到鐵匠鋪,生起爐火,將雜物和鐵屑清掃干凈。他將一把鋁制水壺,吊在爐火上,燒一壺開水,先將一只寫有“大海航行靠舵手”的搪瓷缸子注滿。而后將剩余的開水,灌進(jìn)一只竹殼暖水瓶中,以備師傅一天的飲用。即便是夏天,我父親也習(xí)慣喝開水,他一人微薄的工資,養(yǎng)活他的五個孩子,常常食不果腹,半夜餓醒,怕傷及腸胃,不敢喝涼水,只能灌一肚子滾燙的熱水。到了午飯時(shí)間,如果師傅累得不想動,徒弟便會拿著兩只鋁制飯盒,一只搪瓷盆子,從食堂打來飯菜。兩只飯盒里,各自盛著師徒二人的午飯,搪瓷盆里的菜,合二為一。他端著筷子,吃相斯文,等著師傅先把飯吃完,然后才會狼吞虎咽,將剩下的飯菜一掃而光。吃完了飯,他會將菜湯兌了開水,上面浮一層油花,端給師傅,算是孝敬師傅的一碗飯后“高湯”。
我想象不出做師傅的,會用怎樣的行動,來關(guān)愛他的徒弟。卻知道父親脾氣好,注定會成為一位慈祥的師傅。
收徒弟這件事,父親回家,自然會跟家人提起,我們卻都沒有在意。徒弟是一種什么身份呢?一位通事理的長輩如此解釋:一日為師終身為父。你爸爸,以后就多了個兒子。論年紀(jì),這徒弟比你們姐弟幾個都要年長,你們應(yīng)該稱呼他“哥哥”。以后,他就是你們的義兄。
哦,義兄。我初次聽到了這雅致的稱謂。
3
天下蒼生,為師者眾,為徒者眾。如今想來,若沒有接下來發(fā)生的事,我父親和他的徒弟,注定只會保持一種師徒間的泛泛交往,不會結(jié)下一段如父如子的情誼。
1976年7月28日凌晨,3點(diǎn)42分,唐山發(fā)生了大地震。我父親所在的東風(fēng)煤礦,距離唐山市區(qū)三十公里,震感強(qiáng)烈。據(jù)我父親說,他半夜餓醒,從床上起來,想去暖瓶里倒些熱水,覺得天旋地轉(zhuǎn)。起初,他還能沉得住氣。懸在房梁上的燈泡激烈擺蕩,整個屋子隨之搖晃起來。停電了。這才發(fā)現(xiàn),窗外夜色詭異,西邊的天際被一道藍(lán)光照亮。有人在屋外嘶喊。我父親受了驚嚇,摸黑去開屋門,門扇變形,推拉不開。他慌不擇路,從窗子翻了出去。剛跑出外間的大門,只聽身后傳來一聲巨響,一根水泥橫梁,險(xiǎn)些砸中他的腳跟。
天蒙蒙亮。礦區(qū)內(nèi)一片狼藉,宿舍和食堂倒塌,風(fēng)井架子?xùn)|斜西歪??罩酗h著小雨,雨水讓遭劫的人們迅速清醒??藓奥?、呻吟聲此起彼伏。蓬頭跣足的工友,在廢墟間鬼魅般游蕩,嘴里喊著某個人的名字。礦上工作的人,大都沾親帶故,一旦自己死里逃生,自然會想起親人。正是他們的呼喊,讓我父親想起他的徒弟。
他赤腳,朝徒弟所在的宿舍趕去。左腳被一枚釘子扎傷,也絲毫未察覺。面對被夷為平地的宿舍,我父親嘶聲呼叫,無人應(yīng)答。他在廢墟中翻掘,直接找到大炕的位置。檁木堆疊,橫七豎八,搬開一塊塊磚石,掀開一根根檁木,最先找到一只千層底布鞋,足有45碼??吹竭@只鞋子,我父親心里更加緊張。雨水順著他的額頭流下來,蒙住了眼睛。他的雙手沾滿鮮血,不知是被檁木扎傷,還是被磚石劃破。又掘出一件褂子,褂子上密布著被鐵屑燙開的破洞,找到一只黃色旅行包,那是徒弟每次回家,必帶的一件物品……他終于扒出一只腳。腳弓微彎,腳跟朝上。我父親嚇了一跳,伸手抻拽,紋絲不動。此時(shí),他已精疲力竭,險(xiǎn)些哭號起來,所幸手心感到一絲溫?zé)?,發(fā)現(xiàn)徒弟的腳掌和腿肚,都是熱的。不知從哪兒生出一股力氣,他搬開一根粗大的檁木,將徒弟的身子從瓦礫中扒出來。徒弟俯身趴著。我父親抱起他,拍打他的臉頰,喊著他的名字。大概因空氣流通,又有雨水醒腦,徒弟慢慢醒來,叫了一聲:叔……剛才咋回事?迷迷瞪瞪,我頭上挨了一家伙,就啥都記不住了。
我父親喜極而泣:傻小子,剛才地震了。
4
從某種意義上來說,我父親在他徒弟的心目中,應(yīng)該有著身份上的雙重寓意——他是他的師傅,因了一句古訓(xùn),相當(dāng)于他的父親。他收他為徒,不使他去黑暗的井下勞作,免于經(jīng)受死亡的恐懼;他傳給他手藝,等于贈予他安身立命的衣缽;地震時(shí)救了他的命,成了他的救命恩人。
況且這個徒弟,被他的家人極為看重,對于他們那個三代單傳的家庭來說,我父親便顯得非常重要。至于后來,他同徒弟以及他的家庭有過什么交往,我便不太清楚了。只恍惚記得,徒弟結(jié)婚,我父親作為證婚人,專程去過他的老家。其后這師徒二人,又在礦上工作廝守了幾年。大概是陷入傳宗接代的惡循環(huán),徒弟的媳婦,接連生下兩個閨女,不能完成傳宗接代的大業(yè),便要不管不顧地繼續(xù)生下去。再生,終于得償所愿。按照當(dāng)時(shí)的規(guī)定,難逃責(zé)罰。這個徒弟,只能卷了鋪蓋卷,黯然回鄉(xiāng),被打回農(nóng)民的原形。
那段時(shí)間,這一對師徒,似乎中斷了來往。
好在又過了幾年,我父親從礦上退休,回鄉(xiāng)繼續(xù)為生活苦熬。退休后的第一個春節(jié),他的徒弟便欣然前來了。不知有過什么約定,以后每年的正月初三,他都會騎一輛自行車,趕來我家拜年。
初見這位“義兄”,果然如傳說中那樣高大。長條臉,闊嘴巴。印象最深的,是他的一雙細(xì)長的眼睛,裹在腫眼泡里,每每看人,低眉垂目。說話甕聲甕氣,在我父母面前,時(shí)刻保持一種謙恭的姿態(tài),仿佛一個從舊時(shí)代活過來的人,戰(zhàn)戰(zhàn)兢兢地,面對他的高堂。
最初幾年,他一個人來。后來,帶他兒子來過幾次。那小男孩七八歲的樣子,長相機(jī)靈。先是坐在自行車前面的橫梁上,后來,自己跨在自行車的后座上。路途遙遠(yuǎn),不免乏味,這孩子便會從車子上跳下來,跟在他騎車的父親后面,跑上一氣。見了我父母,乖乖叫一聲:爺爺、奶奶,過年好!納頭便拜。我父母喜不自禁,忙不迭塞壓歲錢給他。我在一旁觀察,發(fā)現(xiàn)這孩子磕頭時(shí),義兄會看我父親一眼,一臉莊重。讓人恍惚覺得,那跪在地上的孩子,成了他的替身。他是讓他的兒子,代替他行那叩拜的大禮。
自此,我家便多了這樣一門特殊的親戚。
不是血脈相通的親人,勝似親人。除了拜年,鄉(xiāng)里人家的諸多禮俗,也在我們兩家人之間延續(xù)。我記得我們兄弟三人結(jié)婚,生小孩擺滿月宴,我的義兄都會趕到,隨了禮,夾雜在我的真正的親戚們中間,臉上露出由衷的微笑。除此之外,偶爾他來這邊辦事,也會抽空,專程來探望我的父母。
5
我的父母終究是老了。
我母親于2000年7月離世。按照鄉(xiāng)俗,家中有人過世,會派人給親戚送達(dá)“奔喪”的消息?;蛞虮瘧Q,我父親顯得六神無主,不知怎么就忘了他的這位徒弟,沒有將我母親過世的消息通知到他。
這一年秋天,義兄不知何事前來。得知我母親離世,潸然落淚。執(zhí)意要我?guī)ノ夷赣H的墳上祭拜。
我?guī)е?,從村里的小賣部買了燒紙,我們兄弟二人,走過一條泥濘的機(jī)耕路,蹚開瘋長的茅草。母親的新墳如此低矮,經(jīng)不住雨水啃噬,待到添墳,還要等滿三年的守孝時(shí)間。只見他在墳前畫個十字,用火柴將紙錢點(diǎn)燃。跪倒在地,動作遲緩,連磕三個響頭。他的哭泣,以及他的哀容,令我羞愧。想起母親下葬時(shí),我竟然沒有哭過一聲,只待將母親的骨灰送入墳?zāi)?,走在回家的路上,想到此生再也沒了母親,這才大放悲聲。他是我的義兄,卻如同我一奶同胞的兄長,面對我母親的墳塋,如此虔誠地叩拜,如此悲切地痛哭,我便在心里,與他更多了一層親近。
那一年,他仍來給師傅拜年,卻沒有留在家里吃飯,怎么留也留不住。想一個沒了母親操持的家庭,畢竟殘缺,溫馨與和睦的感受,即便在我們親姐弟之間,似乎也很難找回了。
又隔了一年,我父親倉促離世。
作為留守家中的老兒子,那一年,我34歲,雖為人父,卻仍舊懵懂。不僅要忍住悲慟,還要照應(yīng)整個葬禮。依舊是,我沒有想起這位義兄,沒有將他師傅去世的消息,及時(shí)通知給他。直到過了一段時(shí)間,從失去親人的哀慟中漸漸走出來,我也沒有想起過他——真是罪過!
到了這一年的12月,一個朔風(fēng)呼號的冬夜,家里的座機(jī)忽然響了。由于父母患病期間所受的驚嚇,那些日子,我最怕夜半響起的電話鈴聲。我從夢中驚醒,心驚肉跳,光著身子,接聽了電話。
喂,誰呀?
是我……
我聽出對方的聲音,正是我的義兄。是袁哥呀?我說。他應(yīng)一聲,陡然問道:聽說我叔過世了?我“嗯”一聲,有些不知所措。剛想說點(diǎn)什么,卻聽他說話的語氣變得憤懣起來,質(zhì)問我道:我叔過世,為啥沒通知我。他說話的尾音,有些嘶啞,讓我感受到隔空而來的悲慟。我握著話筒,身子在寒涼里瑟瑟發(fā)抖,愧疚得說不出話來。又聽他說了幾句什么,電話隨即掛斷。
此后,我就再也沒了這位義兄的消息。
很長一段時(shí)間,我都沒有再想起過這位義兄。直到近年,往事紛至沓來,夢境也一徑朝著流逝的歲月沉落,這才不合時(shí)宜地想起了他。
我的這位義兄,長我大姐幾歲,也該是步入花甲的年紀(jì)。我沒有記住他的大名,不知他家住何處。只知道他姓“袁”,是我父親早年收下的一個徒弟,與我家,有過一段至深的交往。除此,一切隨風(fēng),都將流散在陳年歲月里。
(作者:劉榮書,系河北文學(xué)院簽約作家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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